父母常说住到街上的人家都是我们的街邻。他们指的街邻不是狭义的住到一条街上的几十户人家,而是广义的住到百福司街上的所有人家。那时百福司不是镇是公社建制,不叫百福司镇叫卯洞公社。三分之一的居民和知识青年都下放去了附近和较远的生产队,没有下放的人家集中住在上街、中街、下街和三十六步(地名),也有居民分散住到小河边、大河边、陈家咀咀、老潭湾咀咀、张家沟外、凉水井沟沟的里外和后山、观音坪一带。街上最繁华的地段是公社首脑机关和粮管所、供销社、食品肉食站、船厂、财政、学校、医院、文化馆、电影院、邮电局、派出所、银行、航管站、林站、经保小组、公社企业所在地。
街上居民和附近生产队社员混住到一条街上,多半人家都有父母和儿女是干部、职工和工人,家里没得人搞工作的人家毕竟是少数。那时不允许私人做生意、搞加工、办养殖场。没得工作、纯粹是居民的人家只能到河沙坝挑岩头、沙子卖,到河水里搞鱼、滩螺蛳卖,到山上打猪草、割马草、找野菜、挖药材、砍柴禾卖,到山上赶仗(打猎)打得、套得了野物(动物)卖......也有人家接收各个单位客房的铺笼帐盖和工作同志的睡的、穿的清洗干净、晒干、折叠整齐,等他们来取时获得微薄的收入。这些街邻因地主、富农的成份因素是街上最低等的弱势群体,常常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为了生存不得不从事这些职业。
这些街邻每到一次运动来了,或者揪出了贪污犯、盗窃犯、流氓犯、诈骗犯、教唆犯和现行反革命份子都要站到台子前受到陪斗,遇到成分好的人上台批斗,激烈的语言常常把他们吓得浑身发抖。有的人起心不良在下面“煽阴风、点鬼火,”发动了群山,给他们每个人的脑壳上放半碗水,泼了一滴会从后面捆住双手让他们坐“土飞机,”或者把碗和玻璃锤烂铺到地上,让他们跪到上面流血,或者给他们前面挂一块重重的黑板牌子赶到街上游街示众......街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来制止,还离开会场,让“泄私愤、报私仇”的人趁机把怨恨发泄到他们身上,居民们的内讧正好让个别心怀鬼胎的人趾高气扬。
这些街邻确实苦、累、难,不仅个人受到污辱、攻击、毒打,还影响他们的儿女处于心惊胆战中,看到那些投向他们的冷眼喷射的仇恨,听到那些泼向他们的污言秽语,他们白天不敢到街上行走,怕遇到人包围他们、谩骂他们、咀咒他们,晚上不敢到街上行走,怕别人说他又在串联、活动、搞破坏活动......他们中间有的人没跨进学堂大门,有的人只读几年小学,有的人就是初中毕业,上高中的大门却永远关闭了。他们不可能被招工到各个单位,招干部的指标和当兵的指标基本上和他们无缘,这些事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他们的父母有手艺可以学编背篓、学编草鞋、学编棕绳,那就是他们继承的职业。
铲草、扫街、打扫厕所是他们的事,街上搞维修需要岩头、沙子材料是他们的事,冬天开会需要烤火、送柴禾是他们的事......这些事做下来无一分钱报酬,他们不能怨声载道地做,要老老实实地做;他们不能唉声叹气地做,要规规矩矩地做;他们不能牢骚满腹地做,要痛改前非地做。做的这些事有硬性指标,做得不好,做得不够标准,做得完不成任务,都要受到成分好的人指责,遇到又一个运动来了,遇到批斗贪污犯、盗窃犯、流氓犯、诈骗犯、教唆犯和现行反革命份子时,对他们惩罚更重,他们只能低三下四,不能“乱说乱动,”从脸上表现出来、从嘴巴流露出来不满的情绪,算起总帐来他们就会遍体鳞伤。
从我当崽崽伢起到高中毕业的十多年时间,经常看到这些被凌辱的街邻只能忍气吞声,哪里敢找人评理、讲理。尽管他们没下贱到点头哈腰,就是见了成分好的崽崽伢也低头而过,哪里敢抬头看别人的脸色、眼神,尽量走开、绕道、调头,不和成分好的人正面接触,生怕引火上身。有的成分好的人爱“生风找茬、”“无事找事、”“借题发挥,”惹上了这样的麻烦当时会被骂得狗血淋头,遇到下次的批斗大会,他们会变本加厉地对待这些成分不好的街邻。一些成分好的人为了看热闹、找刺激,非常狡猾地教那些“钩腰老性直”的人冲上前去向成分不好的人火冒三丈地大发雷霆,他们裸胸露背把拳头捏得“咯咯咯”地响。
狡猾的人使用的伎俩就是耸起“哑子打大锤,”既打发了时间,也解了烦闷,更觉得开心,别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是他们所为,倒认为那些冲向前的人政治觉悟高。当然也有一些五大三粗、头脑简单的人,听到别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有预谋、有准备、有目的的发言,让他的血液沸腾、脑门喷胀,在没有人的鼓动下,也自告奋勇地走到台子前先呼了几句口号,再背诵一条毛主席语录,接着就对被批斗的人和陪斗的人拳打脚踢,哭声、喊声也就响彻一片。成分不好的街邻求饶不行,讲好话不行,得把自己的“滔天罪行”说出来不可,说得深刻的放过一马,说得不深刻的继续遭到毒打......那些成分不好人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挨了家伙也无处伸冤,只好痛哭流涕地回家治伤,走不得的被他们的家人用门板抬了回去。我记得晚上到街上亥(玩)经常听到一些人家传出悲痛、凄惨的哭声,搅得我心里都隐隐作痛。
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这些街邻,是成分好的人批掉了他们的尊严,斗掉了他们的价值,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搞得他们奄奄一息。其实他们清楚成分好的人借一个又一个来了的运动,无中生有给他们编造太多莫须有的罪名,本该清清白白的他们变得不清白了,本该干干净净的他们变得不干净了,本该自自在在的他们变得不自在了。他们无法估计下次来得更凶猛的运动,其中一些成分高的街邻在走投无路的境况下只得到公社报名,要求下放到农村去,兴许乡里生产队的社员善良些,住到偏僻的廊场可能还有一条活路。家里没得劳动力、老弱病残无法挣得工分的成分不好的街邻只好在街上忍受折磨、苦苦度日。
他们早就看清了成分好的人的嘴脸,昧着良心做的伤天害理的事。他们的成分不好不是他们能够决定、解决、处理得了,是他们的公公婆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攒死攒活攒得的家务,修了几栋屋、置了几亩田、地,平时连油、连肉、连菜都舍不得吃的人没想到会和别人有不同的成分,会给儿女、孙儿女、外孙儿女带来这么多的隐患、隐祸、隐难、隐灾、隐苦,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到出头之日,只能在一个运动又一个运动的夹缝中活得死去活来,他们的儿女连终身大事也办不下来,到二十七八、三十七八、四十七八还光棍一条,没得成分好的女伢嫁给他们,就是成分不好的女伢也不会和他们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们的儿女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本着“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原则,也来揭发他们、检举他们、批斗他们,罗列的罪行上纲上线,有了一条不愁十条,有了十条不愁百条,纯粹是弄虚作假、凭空捏造、添枝加叶,控诉得罄竹难书,从此和他们的父母划清界限,搬出家门,借住到成分好的亲朋好友家,再不和自己的父母来往了。其实这是他们的父母想出的一种办法,只有把儿女赶出家门,不再和他们往来,说不定能在公社企业得到安置,哪怕做的最苦、最累、最脏的工作,也比和父母住在一起舒坦些,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和办法,别的没得出路,他们要儿女比他们活得有一点点人样就行了,别的还没得最高的要求。
成分不好的街邻悬梁的、投河的、跳岩的、割腕的、喝农药的几乎没得,他们除了成分过高,不可能偷偷摸摸、贪污挪用、投机倒把、杀人行凶、坑蒙拐骗。成分过高都让他们低人一等,哪里还敢做别的坏事,如果做了那就罪孽深重、在劫难逃,其实他们也遵纪守法,从不做越雷池半步的事,好像他们都有自己的日程表,出门到哪里去过,做过么子事情,和哪些人打过交道,几点钟回到家里,都被他们背得滚瓜烂熟,说得清清楚楚,如果少了这些过程的说明,如果把这些过程说得模模糊糊,如果说不清一天的过程,自己的事牵扯到家人,都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心里会“咚咚咚”地跳,眼泪会“涮涮涮”地流......
十年浩劫后拨乱反正了,地主、富农都揭了帽,他们再不是下等人了。那些成分不好下放到乡里去的人家也和成分好的人家、知识青年又从四面八方回到了街上。街上的人口多了三分之二,所有的空地都起了木板瓦房,大家没得时间斤斤计较、找人清算、报仇雪恨,都投身到经管生意上、投身到加工作坊上、投身到家庭养殖上......曾经受到歧视的街邻得到了公正的待遇,那些批斗过他们的人也对他们另眼相看,他们在哪种行业里都出类拔萃,用他们的聪明智慧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投进的本钱很快赢利,赚得大钱。他们的儿女能到学校读书了,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还可以读技校、中专、大学。
他们的儿女能到当兵了、能到行政事业单位工作了,能到全民制厂矿上班了,每个单位都有这些街邻的儿女,成了各个单位的中坚力量,有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走上了领导岗位。他们始终是我的街邻,和所有街邻一样在百福司街上修起了漂亮的楼房,屋里装饰得漂漂亮亮,添置了家具、电器、沙发,后来买了摩托、电动车、小车,后来买了手机、电脑、太阳能热水器,后来买了电烤箱、电磁炉、微波炉,真正过上甜蜜、温馨、幸福的好日子。还是不讲成分好,不是他们愚笨、迂腐、痴呆,是形势不同,现在政策好了,我百福司所有街邻是骡子是马都敢拉出来遛遛,有本事敢显,在勤劳致富的路上,点子越多越好。(湖北省来凤县供电公司张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