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翔请求归队！”
马翔又一次铿锵地喊出这句请求，依然是那么神圣那么激情那么义无反顾。当了十六年兵，这句标准的报告声音，已经牢牢融入了一个战士的军魂，这句代表忠诚代表誓言的简单话语，此刻的马翔毫不犹豫地表达出来，无疑是一个老战士的标准动作。
“你不会又是骗我吧？”
这是句埋怨，马翔得到的回答不是那句期望得到的赞许----“批准入列”，他要请求的人，也不是部队首长，而是他朝思暮想的爱人。这句似乎在确证的质疑声，让马翔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已褪去了军装。跟着这句质疑的，又是一连串质疑，“爸爸爸爸你不会又是骗我吧……”一句接一句，先是男孩子的声音，后是女孩子的声音，孩子们的渴望，回回都把妻子的轻声细语淹没了。
曾经十六年的军营日子，这句“请求归队”，马翔总是提前默默准备了千百遍。部队在南疆，一次一次，探亲假总是比手榴弹的燃爆还短暂，每次假期开始到结束，都像是自己亲手投出然后拉线然后等待爆裂的那个瞬间，他拥有的，就是这空间交换的“几秒钟”。所以，每到假期结束的日子，马翔就得提前筹措这句“请求归队”，他必须攒足勇气，向部队首长的入列报告，他得背着妻子发出来，他最害怕身后，那比爆炸还震撼的静默。相见时难别亦难，最后那刻的割舍苦痛已经复现过多少次。如今，再不用忍受那种分别的哀怨了，他已经转业，已经再不需要向部队首长重复这句标准语句。谁知道刚才什么念头，马翔竟然又一次用了这句口令，他显然只是想小幽一默，他渴望箭一般飞回现在的队列——远在宝鸡的家。
十六年，从那一刻胸带红花在喧闹的锣鼓声中奔赴军营，他就怕这种静默。第一次，是几乎难以觉察的啜泣声，然后女友坚定地自己遏制住了。那是个坚强的姑娘，送行那一刻，她远远的站着，她羞赧地忍住了拉拉扯扯的动作，她远远地目送，目送过来长长的目光，谁想这目光太韧性，一下子就扯了几千里。那一直在背后若有若无的感觉，像风筝的脊梁骨缀着的一根线，让他不敢扭身看一眼。其实，他哪里能想到，那根线的另一端，根本不知道他会把这根线拉扯到哪里去了，保密这个词，是军人特有的。
这根线一扯就是十六年，一年一年，线的那头，角色在变幻，先是他的女友，后来换成了他的爱人，再后来换成了他的妻子，再后来，换成了他孩子的妈……这十六年，在军营中，他也从一个青涩小伙子，一步步成长起来，列兵，上等兵，下士，中士，上士，四级军士长，荣誉一个个擒获到手：红旗车驾驶员2次，优秀士兵4次，旅嘉奖和营嘉奖各一次等多个殊荣，并荣立三等功一次。
思念是军营的奢侈品，每每这样偷偷思念时候，他不经意地发现，他的那些小战友，当然还没有这样的奢侈哪。他能回报这种奢侈的，无非就是苦练杀敌本领，他暗地里得意，在每天晚上趴在床头蒙着被子，守着军纪的底线，汇报一声：“青青，出车任务完成已经平安回来。”这种汇报太平常了，但也绝不平常，别人的汇报，是当着面，是守在餐桌前，是孩子簇拥在怀里的汇报，而他的汇报，是顺着那根线，穿山越岭行走千里的传输。话语内容琐碎的不能再琐碎，关爱问候纠结得一塌糊涂。
也就是这种慰藉，让手机那头的担心成了幸福。当然，还有更幸福的事，那一天，马翔心血来潮调换了语气，那是他第一次用这个小伎俩：“报告！马翔请求归队！”手机中陷入迷乱：“你说什么？”
“我们首长批准了探亲假”。
那一瞬，传来鲜见的啜泣声。这一回，马翔不用担心，他一直候着那长长的静默，没有一个字，但恰是千言万语，字字都是泪花，那种幸福的花儿，开了个满怀。不几天，一头是归心似箭，一头是望眼欲穿，在宝鸡那个车站，在耳边，很近很近的距离，一句赞许：“欢迎老公归队！”
这一次，归队的请求全然已经变换，脱了军装，转业到大唐陕西新能源公司第三中心风场。2021年4月19日，从报到到上班还没几天，一纸命令，马翔风尘仆仆从关中平原的陕西澄城县奔赴千里外的淮河平原技术培训。
转业以前，在军营里的专业技能已经完全不适应新岗位的要求，队列、投弹、射击、驾驶、火箭、导弹……这些原本自己顶呱呱的专业技能，收获了多少荣誉和风光，“部队大大小小的车，没有我们马班长玩不转的”，这句莫大的赞扬，他一直小心呵护着。
进了大唐集团这个电力行业的领头军团，突然接触到全新的东西，马翔一时难以招架。培训，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把握住，马翔暗暗使劲。一去就是半年，180天的培训学习愣是让人褪了一层皮，但辛苦换来的知识积累，无疑让自己又拥有了一件件全新的武器。转眼就要结业了，马翔静候高铁票上标注的那个时间。
“马翔请求归队！”当天呼出那句喜悦，应该是傍晚7点，“真的真的，24号晚上准时到，我已经订好了车票，”马翔信誓旦旦。然而，仅仅半小时后，一切都改变了，因为那个日子是2021年12月18日。
这必将成为这个家庭刻骨铭心的时刻，就在爱人接完电话浸在幸福的沉醉中，晚7点半，又一个电话急匆匆打来：“李青青，我代表院里通知你，立即收拾简单衣物和洗漱用品，八点集合驰援西安!”
这是作战命令！李青青愣了足足有几秒钟，马上飞快的运转起来，她把公公婆婆两个孩子召集过来，强摁着莫大的焦急宣布，这是这个女人自来到这个家庭唯一大声说话的一次：“我们院现在要驰援西安！”大家都怔住了，但很快就清楚了事情的不可阻挡。虽然这个可能性大家都在心里推演过多次，但没想到这个时刻到来时，依然是巨大的冲击波。半小时后，李青青拎起箱包冲进夜色中，一家人的目光照得那个背影无比明亮。
对于这个平平常常的家庭，在历经自2020年以来，新冠疫情一轮又一轮肆虐，他们早已推想过种种可能，必须接受这个残酷时分。二老太清楚了，像儿子马翔一样，这个女孩阳光向上，喜欢朗诵、主持，喜欢写作，在工作上又有扎实的理论知识和熟练的专业技能，作为手术室主管护师，十年如一日奋战在无影灯下，献给了虽孤燥无味但她却钟爱的职业。她永远充满活力，听单位人常夸：“小青青一旦工作起来，就打了鸡血一般能量满满。”
儿子儿媳是同学是同桌，两人的姻缘显然是性格注定——阳光、正能量！在这个时刻，儿媳的决定，不仅不能阻止，而且必须支持！二老明白， 那座千年古城需要她，那里正在爆发的“枪林弹雨”，依她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回避。然而，叮嘱点什么呢？一切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二老只能选择沉默，这也是一个中国家庭在大疫情的时代背景下，最默默最坚定的支持。
就差6天，谋划已久的相聚却变成了措不急防的别离，事情的巨变让马翔回家团聚的渴望瞬间变成对一个人的担心，那种担心是他第一次真正不得不选择的尝试，心提到嗓子眼，摁不住，说不出。在此以前，多年戍边，担心的主体不是他，而是自己的爱人，而这一瞬间，却来了个角色转变，自己褪去军装成了军属，而白衣战士的爱人却要奔赴战场。
从一个被遥远的爱人牵挂的战士，一刹那成了牵挂战士的丈夫，那种担心力重千钧，压得自己呼吸不出来。这一刻，他才感受到，担心是种什么滋味。军营里锤炼的勇武、刚毅，在一次次战斗任务中自己从不知什么是畏惧，可从新闻中，看着一队队白衣战士驰援疫情越来越严峻的古城，那场战斗，越来越激烈，他几乎能看见柔弱的妻子一次次投身枪林弹雨中！画面外，马翔第一次发现，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还有脆弱的一面。
怎么能不担心呢？他清楚妻子从小就有严重的晕车症，那年她到部队探亲，因为晕车，躺在卧铺上整整二十多个小时，不敢吃不敢喝，连眼睛都不敢睁。可是这次，连夜乘车，对于那个心爱的人，该又是一种怎么痛苦的煎熬？
他的担心不差毫厘，就在他日夜担心的每个瞬间，妻子正是完成一个站点又乘疾驰的救护车去下一个站点投入战斗。她的岗位在流动点，有天，她乘出租车连续去了四个点位，强忍着晕车的不适，坚持到全部任务的完成，就在脱下防护服那一刻，肚子里翻江倒海喷涌出来，呕吐之后又是全身颤抖，汗水、眼泪、鼻涕……混在一起，那个天使般的人儿陷入了狼狈之中……
一连十多天，天天出去，天天吐……当呕吐成了一种习惯了，领导、同事再也没人劝她撤下来休息了。有个不明就理的人悄悄地说，这姑娘这么犟？可她哪里是犟，她不是钢铁之躯，她怎么能不明白岁月静好？就在出发前，她的心愿就是再翘盼一周，着着实实享受一次别人家每个日子都能享受的团聚。可对于这个家庭，多少年了，聚少离多，别人简简单单的厮守，在他们就是无比奢侈幸福，好在她早已习惯。此刻，在这急需医务人员的古城，有多少人等待她的到来，丈夫与病人之间，她只有一种抉择，她必须替更多家庭负重前行，那是善良被灾难逼迫出来的勇敢，是信念与忠诚笃行的无私，是党员这个称谓不容蒙尘的使命。
这段日子的一切，马翔也只是依靠断断续续的信息才拼贴出来爱人的影像。随后的信息零零碎碎，严格遵守战时纪律的自律，李青青每次只发来只言片语，有时候发来几张照片，根本看不清面容，防护服下的人几乎分不清高低胖瘦，好在背部用记号笔急速书写的名字让马翔能断定，这是自己的爱人！顺着名字的部位往上搜寻，依稀是那张美丽的脸，但一层有机玻璃壳，凝结满了雾，爱人在战斗，疲劳让她呼出的气流弥漫着防护面罩。不过，这已经知足了，因为，发来的照片说明，爱人平安。
马翔永生难忘，2021年12月24日，他逃掉培训班同学分别的喧嚣，悄悄踏上G2685次列车，陇海线穿过西安境的十多分钟，他把头粘到车窗上，寒冬的玻璃并没有降低他的灼热，眼泪“哗哗”直流，他的心一个劲儿升温：
……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
没有脚步没有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
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
飞到爱人身边
陪伴他伴着战场的硝烟”
……
这首歌妻子喜欢，在他保家卫国的那些年曾经无数次哼唱，而此刻，他一遍遍唱起，白衣战士的爱人就在车窗外古城的某个硝烟弥漫的战场，自己能做的，就是祈愿。
傍晚到家，说好的接站已经化为泡影，孤零零的背着行李辗转到家，孩子扑上来拥抱，热烈中少了什么，父母温暖的问候小心翼翼，电视没人换台，画面偶然露出古城，一家人紧盯着，马翔赶紧扭过头找点事做。
远不止此，古城依然传来一波一波的消息，西安、咸阳、延安、渭南……病例数字一直在攀升，更严峻的消息是，核酸筛查的密度不断增加，连马翔的工作单位都一天比一天紧，等爱人回来，到底是什么时候，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而自己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躲避在家里。当把这个念头告诉父母时候，父母赞许的目光让他鼻子一酸。
他立马拨通了电话：“场长，单位能忙过来不，我想结束休假，回来上班。”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说：“啊？你才休了四天假哪，哦对了，最近形势你也知道，咱们大唐集团是防疫保供电单位，公司领导反复强调，保供电是政治任务，咱铁庄风场现在就是缺人哪，安里、故现两个光伏项目陆续投产，人员实在周转不过来，光伏站上原本应轮休的几个人连续两个多月值班没法休假，单位真需要你，但你能离开吗，家里能安顿好吗，要命的是，因为疫情影响，澄城县境封控，邻县蒲城也有了病例，高速、铁路、甚至国道都暂时不能进入，公司正在协调，你得再等等！当然，刚刚接到咱们大唐新能源公司要求党员下沉社区，支援防控一线的通知，你看看家里能放开不，要是暂时回不来，就在当地投入防疫工作中，这也是咱们大唐人每逢国家大事都义不容辞的社会担当！”
“啊……！”
古城西安是这个省的心脏，千万人口让省内的每个城市与这个大都市紧密地关联，尤其是疫情，很快就波及到了宝鸡下辖的小城凤翔，凤翔的大大小小村子也都积极响应疫情防控命令行动起来。凤翔县柳林镇这个叫六冢的村子也不例外，这是马翔的家乡。这是个有8个村民小组的大村子，889户，3547人口，村子的人也像大多数村庄一样，明显的老龄化，封控的区域巷道众多，要做的事更多，宣传号召、制作标语、搭设帐篷、建立防疫卡点，村子能动的人都发动起来，一些老胳膊老腿的干起活实在不利落，
马翔一下子明白起来，六冢村就是战场，一个有十六年军龄的老兵，一个十二年党龄的老党员，他明白了场长说的大唐员工的担当是一种什么分量，这一个个荣誉的标签就是命令，冲进战场是唯一选择，躲避战斗可就是逃兵！
他立刻跑去找到村书记王虎军，书记高兴地合不拢嘴：“好娃哩，咱们正缺人那，赶紧来。”转身就给村长马富卯指示：“你赶紧安排马翔去防疫卡点，翔娃这真是救火哪！”
防疫卡点事无巨细，这个老兵的身体素质军事素质和政治素质马上凸显出来，刷标语，搬桌子，拉绳子，布警戒线……甚至连登记这样的简单事情，大家都一再推马翔上手，因为平常抓农具的手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马翔一出手，大家都不好意思再亮相了。不几天，马翔发现，更严峻的问题来了，村里本来就没有多少资金积累，长时间的投入，书记村长能拿的家底已经捉襟见肘了，马翔悄悄地掏出兜里仅存的五百元钱。这一年，自己是培训岗位，收入比较低。五百元买了方便面、瓶装水等已经所剩无几，战斗还在持续，马翔一急，就给一个发小拨通了电话，当他遮遮掩掩说出这个事情后，发小大腿一拍：“这算什么事，咱们都是六冢村人，谁敢不出手！”不一会，一大堆发小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来了，一大批物资送到了防疫卡点。
2022年1月3日，场长的电话来了，在意料之中：“咱们这几天对县上防控政策反复研究，经过多方沟通，镇政府已经同意你进入县境，但一定要按防疫检查，核酸、行程码、健康码，还有，14天不能有西安等高、中风险区经历，就这些政策，你要是能脱得开身，为防夜长梦多情况再变好，能尽快上班最好。”
马翔突然发现了问题，大唐陕西公司防疫和保电任务同样严峻，要回去上班，可怎么给老书记说呢？
这心思自然瞒不住，没想到老书记早就心里有数，“翔娃，你这事是大事啊，西安那么多人在打仗，可不敢断电！再说，你这几天帮村上大忙了，整个防疫事情已经铺排到位，走入正轨了，这几天陆陆续续回来的人都能派上用场了，人手够着呢！”
1月4日，背上行囊，马翔不敢扭头，他怕父母落泪，怕孩子落泪，要命的是，马翔自己都忍不住眼泪。下午五点登上宝鸡直达大荔的D2568次动车，傍晚时，车又经过古城西安境，这珍贵的十分钟，怎么能放过，马翔依然把头贴在玻璃上，霜花挂在眼前，他只能从零落的孔隙中遥望，远方有灯火明明灭灭，他幻想李青青就在目光的最模糊处的那盏路灯下。灯光瞬间就远去了，夜色冰冷地遮住了一切，他依然一无所获，内心也渐渐冷却下来。
突然，空旷的车厢有了歌声，谁在玩抖音，歌词句句暖心：
……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
这算不算相拥
我走过你走过的路
这算不算相逢
……
晚7时许，天已经黑透，出了高铁站，显然还在疫情封控，还是没有能从大荔过境到澄城的车，只有辆出租车说了半天才同意去但只能送到交界处，要价50元。马翔顾不得许多，赶紧拉开车门。到了大荔县出境处，查码、查核酸、然后放行，可还有很长一段陡坡的路，才能到澄城县的防疫卡点，两个防疫卡点竟然距离这么远？只能步行了，一路上坡，箱包沉得拖起来像拖石头，拖拽着走了很久才见了灯光，是澄城啦，这久违了的城市，阔别191天，这个大唐新兵终于入列了。
看着远处招手的人，马翔一个军人姿势：
“场长，马翔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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