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月春分，河北的太阳仍固执地迟起早落，急不可耐地为长夜腾出驻留的空间。连日春雨后纵有回暖迹象，然而月起星沉时冬末未褪的透骨凉意却被夜风裹挟着自山内袭来，紧扎扎把易县罩了个结实。
一阵轻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那瘦削的身影自门口移至办公楼三层，经营合同部办公室内随即亮如白昼。徐亚楠刚放下从监理部取回的整摞资料，还未坐定手机铃声便如临大赦般叫嚣起来。“现在前期标已近尾声，咱们的变更索赔开展进度有些滞后，得尽快先把资料报上去…………” 她一边与电话那端商榷，又腾出手归拢着满桌文件，“等业主和监理那边把变更索赔的程序及管理办法确定好了之后，咱们再根据要求细化资料…………你先吃饭，我把手头报告看完再说。”手表上的指针已接近垂直的角度，三楼那扇窗仍在夜幕中亮如寒星。徐亚楠，现任河北易县抽水蓄能电站C1标经理部经营合同部主任，从丹达河口到易县抽蓄，十载春秋于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而那灯下伏案攻读的侧影，在日居月储中轮廓却愈发清晰。
攻苦食淡，笃行不怠
徐亚楠始料未及，平生首次长途旅行，便是自己赤手空拳踏上水电征程的第一步。
2012年，她自河南小村到夏都古城，培训完毕又奔赴云南丹达。天色微明时从西宁出发，耗时一天一夜几番辗转，待落脚至丹达河水电站时已暮色西垂。入眼的连绵群峰直入霄汉，将夕阳余光分割成流泻的碎片，映着河边虬根曲绕的老树、远处断瓦残垣的铜矿，营地简陋伶仃的板房……落在徐亚楠眼里,交映成一派与入职前构想所迥异的荒凉景象。舟车劳顿的疲乏、事与愿违的失落、独处异乡的孤寂顷刻间涌上心头，她一时五味杂陈。
徐亚楠自幼长于农村，打从儿时起父亲便在抚养四个孩子外加赡养双亲的重负下被迫外出务工，她身为家中长女，从懂事起便随母亲下田务农，潜移默化下承袭了庄稼人吃苦耐劳的秉性。“倒不是怕苦怕累，只是想着从农村出来，读了那么多年书好不容易找个工作，最后转了一圈又回到大山里了，心理落差有点大。”山区交通的闭塞、网络通信的不畅、信息更新的滞后、饮食结构的单一、住宿环境的恶劣……物质方面的贫乏她尚能循序适应，然而在男多女少的项目部，作为技术质量办唯二的女生，与之俱来的性别偏见让她一度如负重轭：技术质检与资料整编时受到的能力质疑、前往一线查看施工实况时被拒之洞外、“女大当嫁”、“安分守己”的闲言碎语不时入耳……
“女孩子既不比男人少喝墨水少读书，又不比别人少条胳膊短条腿，他们能做的我照样能做。”虽是女儿身，却有一副不输男子的傲骨。徐亚楠深知，唯有出类拔萃才能力排众议，她沉淀心绪，决意用自身实力攻破固有偏见，既然“时人不识凌云木”，那便“直待凌云始道高。”
为尽快适应岗位需求，她潜心夯实基础，掌握技术条款研习相关教材，以求拾级而上；为了解施工动态，她每日深入一线，对比施工图纸与现场概况，并向前方作业人员虚心求教。从七月流火到瑞雪纷飞，从大坝混凝土的浇筑现场、右岸边坡开挖支护到土建施工与设备安装的平行推进……那穿梭于各个工作面例行质检交接的瘦削身影，夹杂在施工现场一众人高马大的男同事间虽显眼却不突兀。半年未到，她已将技术质量部门基本业务驾轻就熟，初出茅庐的左支右绌已荡然无存。
半途转岗，行远自迩
2013年，在徐亚楠于技术质检方面初露锋芒时，因工作调动，她从云南丹达河项目部转战至罗闸河二级水电站项目部。彼时正值罗闸河项目建设初期，在经营亟需人手的情况下，应上级安排，徐亚楠由工程技术部转岗至经营合同部担任经营员。
半路转岗意味着归零重启，此前积累的业绩与经验尽数要推翻重组。目不暇接的招标文件在她到岗当晚便兜头而至，然而让她焦头烂额的并非任务量的庞杂，而是岗位知识的匮乏。隔行如隔山，诸如变更索赔、分包管理、内部核算等经营合同部基本业务对于水利水电专业的徐亚楠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那会相当于白手起家，文件上那些术语看着和天书似的，”她爽朗一笑，自嘲道:“飞了一圈又成了小菜鸟，有劲使不上只能干瞪眼。”
因业务冗杂和环境恶劣而打退堂鼓的大有人在，但过早成熟的女孩子在经年寒窗苦读与内外操持中早已将“善始善终”的原则内化于心，入职前父母“既来之则安之”的嘱托犹在耳畔。“好饭不怕晚，”她坦然道，“大不了从头学起，哪怕这是面岩锚梁，我一点一点钻总有一天能给它打透了。”
为打牢理论基础，她攒钱买回成套教材，笔耕不辍攻读至深夜；为做好结算报表与变更索赔，她阅览研读历年合同资料与文件规定，并提前拟定方案清单及时与业主及监理沟通确认；为理顺分包管理与内部核算，她结合招投标资料，对施工外场环境及周边人力、设备资源情况进行了详细的了解，并记录在册以充实方案编制。
“那会年轻不懂事，有几次都凌晨一点多了还给一位前辈打电话问报表细节，”她喟然道：“可是整不明白睡不着觉啊，入了这行就一门心思想把活干好，感激那位师父不嫌我烦，那么晚还给我答复……”深山藏区狭窄的社交范围未曾使她泯然众人，“三点一线”固化的活动区域让她得以规划时间拾级而上。功不唐捐，不到两月，她已将合同部基本技能扎实掌握，夜以继日的孜孜以求换来业务水平的竿头直上。
工程施工期间，为降低施工成本、减少架设线路与成品骨料倒运距离，她将破碎系统和混凝土拌合系统位置调整至厂房下游桉树林位置，使原分散的二者整合为一体，使系统建设与调试工期得到了有效保证，为工程整体节点目标和混凝土浇筑的顺利实施奠定了基础。在混凝土浇筑过程中，针对岩石破碎、场地狭窄无法满足门机安装条件所导致的施工进度滞后问题，她通过对比现场实际施工情况与安装方案技术参数，进行可行性及成本分析，最终确定以一台QTZ500(JL8032) 型塔式起重机代替一台SDMQ1260/60型门机进行大坝左岸混凝土浇筑施工，以保证大坝左右岸及河床坝段混凝土浇筑和材料吊运以及后续施工推进。此次方案的优化，不仅提高了混凝土入仓效率，也缩短了安拆工期，提高了项目经济效益，获得监理、业主的一致认可。她在此期间晋升为项目经营合同部副主任，同年获评“水电四局2017年度先进生产(工作)者”荣誉称号。
历时五年的罗闸河水电站竣工后，徐亚楠于2019年奔赴河北，时任易县抽水蓄能电站项目部经营合同部主任。在项目前期标筹备阶段，她独立完成目标成本、建造合同、变更索赔等策划并及时上报，为施工运行提供了指导性意见；易县抽蓄电站开工至今，她负责项目部所有对下分包合同的谈判及签订，外加整理上报变更补偿及上下结算的全部资料，致力于项目部履约获益最大化。从一筹莫展到独当一面，彼时羽翼未丰的雏鹰，而今振翅高飞正当时。
安贫乐道，公而忘私
“颜色虽然深了点，味道可好着哩。”油烟缭绕的寝室内，徐亚楠拍了拍因厨艺生疏而一开灶便惨遭滑铁卢的我，对着满盘黑不溜秋的锅包肉忍俊不禁：“卖相差点又不影响口感，菜最后是吃进肚子里又不是摆着给人参观。”她毫不嫌弃地挑了两块糊了的塞进嘴里，“小孟的手艺，我得趁刚出锅多吃几块。”眼前这个鼓着腮大快朵颐的“吃货”，似乎比工作上那个超长续航的“变压器”要可爱一些。
羽毛球场的酣畅淋漓、乒乓球台前的游刃有余、志愿服务中的率先垂范、新生培训上的倾囊相授……审查违约清偿、监督合同执行时一丝不苟、雷厉风行的“铁娘子”，在脱下工装混迹在一群稚气未脱的新员工中俨然成了谈笑风生的“孩子王”。尽管资历深厚她却从未自居高位，遇生僻知识时常向后辈不耻下问；在考取二建后她仍精进不休，与同在备战一建的同事们互通有无虚心求教；因恪守底线而与人偶有摩擦她也从未心怀宿怨，在对方所遇烦难之际她依然能摒弃前嫌施以援手。
“我这人大大咧咧，又是个直肠子，脾气上来时像头倔驴。”她无奈笑道：“但对事不对人，有啥事当面解决了，其它都好说。”
在经年跋山涉水中织就的盔甲，抵得过严冬酷暑的风霜雨雪，却抵不过年关将至时的似箭归心。但纵使思乡情切，她依然在每年项目部人员回家过年时坚持守好“末班岗”，自愿选择最后一批返程。
“得把咱们前方施工人员工资结清才放心走，”她轻叹道：“这些大多是农民工，在外头累了一年，不给兄弟们把辛苦钱发到手，我这过年也难安心。”
自儿时起，同为建筑业农民工的父亲常年栉风沐雨让她对外出务工者个中辛酸感同身受；而长大后，加入水电大军起自身的归期无定使她将阖家团圆的执念寄托于其他参建者。“干水电这行，早就习惯小家难聚了。”她难免怅惘，但随即欣慰道：“可每年见证着咱们项目节点如期完成，想着能团聚了‘大家’，心里就舒坦了。”
近两年本就身体欠佳的母亲在积年劳碌下日益不堪重负，在外奔走半生的父亲而今终于定根在家，回归了打点上下与赡养老母的顶梁柱角色。纵使昔日的幼鸟而今已全然具备反哺的资本，两位老人依然甘居偏隅，力求让奔赴前路的子女全无家庭牵绊。“只管工作，顾好自己就行，别恋家。”父亲亘古不变的嘱托与母亲日渐斑白的华发在熙来攘往的车站隐没在火车前进的轰鸣声里，又沉淀在她跋山涉水的足印下。纵是此去经年枕山襟河，她也深知归途昏黄的灯火不会黯淡。
三月上旬，河北春意阑珊之时正值腊梅花期将尽。月底上水库主坝正式填筑的节点目标迫在眉睫，使徐亚楠憧憬多年的赏梅规划再次搁置。“不急，”她释然道，“今年踏踏实实把这几条路修好了，明年大家下山赏梅就方便了。”从少不更事到千帆阅尽，已记不清错过了多少花期，但她深信那生于彻骨严寒的梅，始终会在凛风呼号的隆冬傲放于枝头，去追逐下一个早春。
纵是春尽，零落成尘，却仍馨香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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